老李的办公室有块小黑板，是他自己作记事、提示用的。在小黑板的右上角写了一个公式“Σ人生＝0”。其他的记事、提示不断擦了写、写了擦，唯有这个公式一直有，直到他卸任校长职务，离开校长办公室。

我记得，他上任校长不久后就有了这块小黑板，小黑板右上角就有了这个公式。

有许多同事、朋友、访客看到后都很惊讶。有点头的、有不解的、也有摇头的。对此，他一般是笑而不谈，好像他发现了一个人生的秘密。我不知道，这个公式是不是他的发明。但我知道，他相信这个公式。

老李是工科出身。人生感悟用公式表达符合他的学科特点，直观、明了、准确、普适，避免了语言文字表达可能引起的理解偏差。老李的语言文字不算精到、精彩。但他的思维能力极强，长于思考，精于计算。

我第一次在老李办公室看到小黑板上的这个公式，很诧异。这不像老李的人生哲学。老李是一个追求大数的人，不是关注0点的人。他的人生哲学公式应当是Σ人生＝∞才对，要不然，他那拼命的劲头是来自什么原动力？

记得他刚上任校长就接了一个大单。2002年学校要参加教育部本科教学工作水平评估，在他任职的半年后专家就要进校。我们都为他捏了一把汗。当校长前，他主要工作在地处萨拉齐的职业技术学院。在此期间，他以极大的工作激情和极强的工作能力，使得职业技术学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，也赢得了极高的赞誉和威信。但刚当校长，校总部的人和事，他并不十分熟悉，威望还谈不上，只能靠他一贯的身先士卒、以身示范。现在想起来，不知那段时间他是怎么拼过来的。作为自治区第一所参加评估的高校获得优秀等级，是他首功一件。在庆功宴上，他慷慨激昂乃至手舞足蹈。他深深懂得，以本为本，本科是基础。

记得2006年，为争取国家西部大开发“一省一校”重点支持项目的继续实施，老李作为既非名校也非名人的内农大校长，主动出击，联系西部十四个省区十四所高校校长，共同探讨、呼吁，东奔西走，南下北上。打飞的当日往返首府、首都几近于常事。到国家发改委、财政部，求见科长、处长、司长，最后还见了副主任、副部长。到教育部更是难记次数，多个处室数个司，许多处长、司长都成了老李的朋友。与部长长谈，给总理写信等，想方设法，百折不挠。虽未完全实现预想目标，但幸得温总理亲笔批示，学校入选国家中西部高校基础能力建设工程重点建设高校，获得建设经费。云南大学时任校长称老李是西部高校“丐帮帮主” 。大学必须有大师，但大楼也是当时学校发展的刚需和急需。

记得他任校长十余年，学校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连续十余年全自治区高校第一，全国农业院校前几名。以至于，教育部评估专家都不相信这个学校有如此成绩，连夜查看科研项目台账。他组织几位校领导分别带队牵头，设计、实施、总结教学成果，获国家二等奖、自治区一等奖多项。那个时候，农大人介绍学科建设情况说，全自治区有八个博士学位一级学科，其中六个在内农大。学科是龙头，这个龙头现在已发挥了大作用。

记得解决土左旗海流图园区土地纠纷问题进入决战阶段时，老李提出在职业技术学院西侧征地，增加学校实验实习实训及科研用地，扩大学校办学空间。我们开玩笑，老李有地主情结。老李说，在我任上，农大的土地一寸也不转让，有机会，我就弄点回来。学校解决了土左旗海流图8000多亩地的土地纠纷，在职业技术学院新征土地1200余亩。学校未来的发展，在空间上已不成问题。老李有能耐。

老李的能耐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，干出来的，更是拼出来的。

老李不甘人后。他说，我们跟在人家后面走，永远超不过人家，也走不出什么新样子。在做学校“十二五”规划时，老李提出“建设西部高水平大学”。好多人觉得目标高了，有的从文字上作分析，有的还以科研的方式作研究。老李顶住压力，将此写入规划。社会上有玩笑话“清华北大内农大”。老李是想把内农大办成内蒙古乃至西部“清华北大”。规划也是愿景。能凝聚人心，激发斗志。伸手就够得着的目标，没有这个功能。为了这个愿景，老李是够拼命的。实施质量立校、人才强校、科技兴校“三大工程”，申报、建设“乳品生物技术与工程”、“草业与草地资源”教育部重点实验室，举办世界草地与草原大会，争取自治区政府与国家林草局“区部共建”，引进国外优质教育资源，建设“中加可持续农业科技创新示范基地”等等。都是新事，也没有哪个是好啃的骨头。老李有胆略。

老李的胆略源于他对内农大情怀。内农大是他终身学习、工作、奋斗的地方。

老李大学毕业后就留本校任教，此后，一辈子再没离开这个学校。他讲了十余门本科生的课,据说，他的课学生很愿意上。野外实习，他带几十名学生到阿拉善额济纳旗，一走就是三个月，学生都服他。他最后的告别仪式上，亲属方黑压压站了一片，大多是从国外国内、区外区内四面八方赶来的研究生，许多弟子泣不成声。

当校长期间，他时不时出现在课堂、食堂、学生宿舍，搞得部门领导和人员很头疼。为救助得了重病学生，他倡导设立“学生大病救助基金”，救助对象后又扩展到职工。为助力青年教师发展，学校设专项资助出国进修。

老李对树木情有独钟。在职院期间，他分配职工学生一人一把铁锹，人人规定有植树任务。到职院考察的领导，有个规定动作—植树，自治区政府主席也没例外。当了校长，爱树木的情结丝毫不减。有一年，下大雪。大雪压弯了树干压断了树枝。老李看着心疼，心急火燎带领干部职工冒着大雪清理树上的积雪，给有可能倾倒的大树安“支架”。他说，没有我的批准，校园里的树一棵也不能动。校园里树木的情况他很清楚。后勤职工笑着说，老李不好哄。他叫人在路牙子上打了许多洞，下雨时雨水流进园子浇灌花草树木，戏称“畅游洞”。有人说，树木是自己自觉增值的绿色银行。这笔财富留给了他所热爱并为之不懈奋斗的学校。

六十年校庆日当晚，人们在主楼前赏焰火，看着老李背着手走过来，纷纷围过来，夸赞这几年学校发展得好。他疲惫的神态中露出憨憨的笑：你们看吧，我回去睡觉了。老李的笑很像一句广告词“有点甜”。上唇平，下唇似圆下拉，声大且长，是那种能见到心底的笑。老李有情怀。

老李的情怀来自于他为领导的责任，更源于他百姓气质和平民风格。

凡人与事，总会有人评价。站的方位、看的角度不同，自然会有不同的说法。老李这个人和他做的事也不会例外。说一千道一万，做了的事都在那儿搁着。

老李不是一个完美的人，他优点突出，缺点也很明显。

他急躁、爱发火。有时不顾面子、不顾后果。听说，因办三本的事（国际交流合作项目），他与上级主管部门主要领导在会上干仗，拍桌子瞪眼，甚至还骂了娘。

他固执，主意硬。认定的事不遗余力、排除万难，大有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。有些事，比如争取“一省一校”、引进优质教学资源、扩展办学空间。尽管当时有不同意见，还是下决心干了。对错、功过，可以众说纷纭。但他是为了学校发展，这一点，不应有歧义。

他熬夜、睡懒觉。晚上不睡早上不起是他的作息习惯。为此，大家有怨言。学校上午开会，党政办的人就很头疼，怕他迟到，他们说李校长按时到了，会议就成功了一半。同事多埋怨，总是熬夜开会，工作起来连明昼夜。老李有个性。

个性鲜明的人更立体，立体的人是有血有肉的人。

老李的身体一般，小有病痛。打着吊瓶主持会议不止一次，腰疼坐不了车，把汽车座改为卧铺，而往返奔波也是我亲眼所见。

老李遭遇了三次大病魔。第一次是视网膜脱落。在筹备世界草地草原大会期间，参加自治区领导组织召开的会议，他汇报筹备情况时突然看不清PPT了。为治疗在医院床上趴了三个月。第二次是肺栓塞，是在去国外的飞机上犯了病。此行是为学术交流、引进国外优势教育资源。途中急救，迅速返回，直达北京朝阳医院，才捡了一条命。

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，卸任校长职务不久，患了较为罕见的恶症。本来卸任退休后，可轻松自在地过属于自己的生活，不承想病魔找上门来。七年间，五次此起彼伏，四次恶症围剿，四次挺了过来。第五次还是没斗过恶症病魔。七年的抗争，老李是充满信心，最起码这是给我们的印象。他没有让别人看到他有多么消沉。刚确诊，陪同的家人不敢告诉他，也以为他不知道。其实他早通过医生的言谈和查询百度搞清楚了，只是不告诉家人。彼此担心彼此的爱。去探望他的人不敢谈论他的病情，他反倒坦然：我命硬，没事。感觉他比探望的人更轻松。七年与病魔抗争，他自己调侃自己，我退休后就两件事，一件是在医院，一件是在去医院的路上。老李有骨头。

老李的骨头是因他的追求和自信。追求和自信给了他精彩的奋斗人生，也过早地结束了他的生命。人们说到老李都说心疼和可怜。心疼他因累而病，他逝去的年龄太小了！可怜他一生忙碌，退休后未感受休闲自在，也少有天伦之乐。

老李看病期间，我去看望他几次。有时会想起那个公式，Σ人生＝0是在说，在职拼命，退休看病，拼命保命总和等于零？心想等他好起来，我与他探讨。

老李弥留之际，我去看他，想起了那个公式，Σ人生＝0是在说，一生功过、是非、誉毁相抵，人生正负之和等于零？遗憾的是，他已不省人事，我已无从求证。

从老李告别仪式大厅出来，我又想起了那个公式，Σ人生＝0。突然一个念头闪在脑海，等于后边的那个“0”，不仅是零，也是句号？也是句号！盖棺论定，人生画上了句号，无论哪个人。

人生句号，有早晚也会有圆缺，既由人也不由人。但这个句号画得色彩浓重，笔痕入木，消退的会缓一些。人走了，想到他、说到他的人会越来越少，直至归零。老李也如此，可能会慢一点。

老李喜欢美国黑人领袖马丁·路德·金的演讲《我有一个梦想》，我多次听他在不同场合大段地背诵。“生命的意义在于获得充实，而不在于活的长久”。老李的一生就是这句话活生生的写照。老李的学生对我说，李老师给我们讲过“虽然结果是0，但奋斗的过程才精彩”。生命是一个矢量，单向不可逆，有长短也有薄厚。以Σ人生＝0的勇气和感悟，在有限的时间做更多的事，那些自己喜欢的、向往的、有益的事。老李奋斗的过程真的很精彩。老李有智慧。

纪念老李，记住Σ人生＝0。